萨特

最真实的莫过于虚无 – Samuel Beckett

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近终于读完了几本萨特（Jean-Paul Sartre）的书，大部头的《存在与虚无》也基本上粗粗地看了一遍，有些感想，初步整理了一点笔记。 有两段话很有代表性，摘录如下：

Jamais nous n’avons été plus libres que sous l’occupation allemande. Nous avions perdu tous nos droits et d’abord celui de parler ; on nous insultait en face chaque jour et il fallait nous taire ; on nous déportait en masse, comme travailleurs, comme Juifs, comme prisonniers politiques ; partout sur les murs, dans les journaux, sur l’écran, nous retrouvions cet immonde visage que nos oppresseurs voulaient nous donner de nous-mêmes : à cause de tout cela nous étions libres. Puisque le venin nazi se glissait jusque dans notre pensée, chaque pensée juste était une conquête ; puisqu’une police toute-puissante cherchait à nous contraindre au silence, chaque parole devenait précieuse comme une déclaration de principe ; puisque nous étions traqués, chacun de nos gestes avait le poids d’un engagement. Les circonstances souvent atroces de notre combat nous mettaient enfin à même de vivre, sans fard et sans voile, cette situation déchirée, insoutenable qu’on appelle la condition humaine.

L’exil, la captivité, la mort surtout que l’on masque habilement dans les époques heureuses, nous en faisions les objets perpétuels de nos soucis, nous apprenions que ce ne sont pas des accidents évitables, ni même des menaces constantes mais extérieures : il fallait y voir notre lot, notre destin, la source profonde de notre réalité d’homme ; à chaque seconde nous vivions dans sa plénitude le sens de cette petite phrase banale :

« Tous les hommes sont mortels . » Et le choix que chacun faisait de lui-même était authentique puisqu’il se faisait en présence de la mort, puisqu’il aurait toujours pu s’exprimer sous la forme « Plutôt la mort que… ».

我们从来没有比在德国统治时期更为自由的了。我们失去了我们自己的权利，首先是讲话的权利。我们每天当面受到污辱，还不得不忍气吞声。我们在种种借口下，比如说是由于是工人，犹太人或政治犯，而被统统放逐。在广告栏里，在报章中，在银幕上，我们到处都能看见镇压者想让我们接受的那种关于我们的令人作呕而又毫无生气的画面。而正是因为所有这些，我们是自由的。由于纳粹的毒液渗进我们的脑海，所以每一个精确的思想都是一次征服。正因为强大的警察当局试图强迫我们保持沉默，所以我们说出的每个字都具有原则宣言的价值。也正因为我们被追捕，所以我们的每一个姿态都具有庄严承诺的份量……

流放、监禁、特别是死亡（在较为好过一些的日子里，我们一般避免正视它的存在），对我们说来已经成为习以为常的事情。我们认识到，这些并不是在所难免的意外，甚至也不是总会发生、不可避免的危险。我们必须把它们看成我们的命运本身，我们的定数，我们作为人的在劫难逃。我们无时无刻都在理解”人固有一死！”这句老生常谈的整个含义。我们每个人对其一生所作的选择都是真正的选择，因为这种选择是在面对死亡的情形下做出的，也因为这种选择总是可以这样表达：”我宁死也不……”

– 《沉默的共和国》（La République du silence），1944

On nous a enseigné à le prendre au sérieux: ce n’est ni notre faute ni notre mérite si nous avons vécu en un temps où la la torture était un fait quotidien. Châteaubriant, Oradour, la rue des Saussaies, Tulle, Dachau, Auschwitz, tout nous démontrait que le Mal n’est pas une apparence, que la connaissance par les causes ne le dissipe pas, qu’il ne s’oppose pas au Bien comme une idée confuse à une idée distincte, qu’il n’est pas l’effet de passions qu’on pourrait guérir, d’une peur qu’on pourrait surmonter, d’un égarement passager qu’on pourrait excuser, d’une ignorance qu’on pourrait éclairer, qu’il ne peut d’aucune façon être tourné, repris, réduit, assimilé à l’humanisme idéaliste, comme cette ombre dont Leibniz écrit qu’elle est nécessaire à l’éclat du jour… Un jour viendra peut-être où une époque heureuse, se penchant sur le passé, verra dans ces souffrances et dans ces hontes un des chemins qui conduisirent à sa Paix. Mais nous n’étions pas du côté de l’Histoire faite; nous étions, je l’ai dit, situés de telle sorte que chaque minute vécue nous apparaissait comme irréductible. Nous en vînmes donc, en dépit de nous-mêmes, à cette conclusion, qui paraîtra choquante aux belles âmes: le Mal ne peut pas se racheter.

人们教会我们严肃地对待邪恶。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时期，那么这既不是我们的过错，也不是我们的功劳。夏朵布里昂、奥拉杜尔、柳树林大街、达豪、奥斯维辛（注：前两地纳粹屠杀该地的居民，柳树林大街是巴黎盖世太保总部，后两地是著名的集中营）都向我们说明，邪恶并不是一种现象，知道它的原因并不能驱散它；邪恶与善良相对并不象混乱的观念和清晰的观念的对立一样；也不是可能被治愈的情感、可能被克服的恐惧、可能被原谅的一时过失以及可以被开导的无知所造成的后果；邪恶是不能被转移的，被召回，被减少或与理性主义的人道主义掺和在一起的，就像莱布尼兹所描写的阴影一样，有它才能有白昼的耀眼光芒 …… 也许有一天，幸福的时代到来时，人们回首往事，就会看到在这痛苦和羞辱中，有一条通向和平的道路。但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已经铸成的历史的一边。正如我说过的，我们当时处于这样一种状况中，简直是苟延残喘，度日如年。因此我们不禁得出一个似乎会使那些具有高尚灵魂的人感到震惊的结论：邪恶是不能被拯救的。

– 《什么是文学？》（Qu’est ce que la littérature?），1947

这可以说是英雄主义时期的萨特，一个处于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所预见的”暗杀者的时代”中的萨特，一个处于当时笼罩整个法国的注定要失败的世界的腐败、不安、软弱、死气沉沉的气氛中的萨特。在那些日子里，”卑污小人”对他来讲成了一个有力的词。这些小人，卑鄙、自以为是，自以为公正善良，是由他们伪善的德行和恶习凝聚起来的。他的第一本小说《恶心》（La Nausée， 1938）从头到尾弥漫着这种腐败的气氛。萨特的恶心是对存在本身感到恶心，正是由于这种深深的厌恶，萨特与存在遭遇了：一个以厌恶的心情面对存在的人要比根本不去遭遇存在的人好。那些用学院的、布尔乔亚或政党领导人作为护身符的卑污小人，就从未遭遇到存在。抵抗运动使他从中解脱出来，进入英雄主义时期。在对强大的敌人说”不”时，他甚至可以重新发现他自己不可或缺的自由。

一个人最基本的、最终的、不可被剥夺的自由是说一声”不”，对萨特来说：自由就其本质来说是否定的，尽管这否定性也具有创造性。当一个人所有行动渠道都被阻断时，这种自由看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不重要；但是实际上这种自由是完整的和绝对的，萨特坚持认为这是正确的，因为这种自由使人具有最终的尊严：作为人的尊严。

这里可以看出，在哲学里，萨特是一个笛卡尔主义者，在笛卡尔著名的”普遍怀疑”的整个过程中，伴随笛卡尔的正是这种自由。笛卡尔力图对所有的信念说”不”，只要他看到一丝怀疑它的可能性。抵抗运动使笛卡尔哲学能够通过行动而具体化，所以研究萨特哲学的中心可以理解成：法国抵抗运动中的笛卡尔主义。

笛卡尔不相信外部世界、他自己以外的心灵、他自己的躯体、记忆和感觉的存在。他所不能怀疑的是他自己的意识。因为，怀疑意识本身具有意识，故怀疑意识本身就是肯定意识的存在。在笛卡尔所处的黑暗之中，只有他自己的精神在发光。但当这个肯定性照亮了他之前，他是一个虚无，一个否定，存在于自然和历史之外，因为他暂时取消了一个由身躯和记忆所组成的世界的所有信念。人的自由在于说”不”，这就是说，人是虚无赖以存在的一种存在者。人能在怀疑中中止整个自然和历史，在笛卡尔式的怀疑论者曾在其前彷徨的虚无背景下把自然和历史暂时搁置起来。

但是萨特不是笛卡尔。笛卡尔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在虚无中驰骋时无意怀疑他的宗教信仰来危及他永生的灵魂。他在降入虚无之前时，决不想冒险。在肯定了”我思”之后，下一步就是证明上帝的存在；有了上帝作为整个自然世界的保证，精神可以认识的具有固定的性质或本质的众多事物就在笛卡尔周围重重确立起来了。然而，萨特不是笛卡尔，萨特经验了”上帝已死”。在萨特这里，上帝不再保证世界这个由种种本质所构成的巨大结构的存在。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优先于人的存在的一成不变的本质结构或价值结构。人的存在的意义归根结底是说”不”的自由，通过说”不”而创造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把上帝从心上除掉，那么在笛卡尔主义的怀疑论中暴露出来的自由就是完整和绝对的，但是，从而也更为痛苦。这个痛苦就是人所固有的命运和尊严。

萨特说，笛卡尔主义的上帝是有史以来人类所创造的最自由的上帝。这个上帝不从属于哪一个本质的王国，相反，他创造本质并且是它们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因此，这样的一个上帝超越一切理性。由于上帝的存在先于所有的本质，所以人的存在先于他的本质。一但上帝死了，人取而代之。这曾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预言，在这点上，萨特是他们的继承人。

由于是笛卡尔主义的，所以萨特的哲学是以一种二元论为基础的，萨特说，存在分为两种基本类型：自在的存在和自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一个物体同其本身等同的存在，它的存在总是同自身重合。自为的存在同意识一起扩展，而意识的实质在于它永远是自身。因此，人类的存在永远是自我超越的：我们在存在中永远超越自我。不象传统的理性主义那样认为我们应该象对待一样东西一样占有我们的存在。不管怎样，我们存在从未精确地同其自身重合。

我去参加了一次聚会；但我离开后，总会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哀伤，于是我对自己说：”我不是我自己。”只有人才能这样对自己说。我常在自己同自己疏远的社交来往中暂时失去或者迷失了我的存在后，有一种恢复自我的感觉。这是自为这一概念产生其含义的第一的和最直接的阶段。下一个阶段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即一种强烈的悲哀的感情使我以一种自责的精神深刻地认识到，我不是我自己，我也永远不能是我自己，因为我的存在扩展到自身之外，在任何时刻都超出自身。

人类的根本的不安和焦虑就在于此。自为存在为变成自在的存在而奋斗，以获得物体所具有的磐石般的和不可撼动的牢固性。但是，只要人还有意识，或者说，还活着，他就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构成人类的力量与光荣的东西，位于人类的赖以雄踞于事物之上的力量的源泉，即人类超越自身及其直接面临的境况的能力，同时又造成了人类的脆弱性，犹豫不决而又不堪一击，造成了人类命运中注定的极度痛苦。

所以，萨特认为邪恶是不能被拯救的，否定永远不能在绝对的纯粹肯定的存在中得到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