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随笔2#

03 February 2012

如今我们离自己越来越远

和朋友聚餐后的随想

今天和两个朋友在龙之梦海吃胡喝了一顿,聊聊了工作和生活,很是开心。饭后搭朋友的车回家,离开喧嚣的闹市在突然安静下来的车里,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感慨他如今做生意的不易、整日奔波的劳累、与各色各样人来人往的劳心、居家琐事的烦心。”在这个世上混,没有朋友不行啊,我总觉得朋友认识的太少,可有时又觉得维护这纷繁复杂的关系网让人身心俱疲,等我赚够了钱就去独自大山里盖个房子了此余生。”他淡淡地说,”你说,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地工作,做着同样一件差事,老了以后干不动了也没人理你了,这辈子就白白给人做了铺路石,嗝屁的时候不甘心啊……"”唉,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只能无奈地劝道,心中不免苦笑: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常常这般无奈地感慨呢?

我们生活在这纷扰变换的尘世之中,身边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在现代这样一个复杂的社会之中,我们自身的真实性(authenticity)往往需要从别人的身上反应出来才能被我们感知。我这几天重读《追忆似水年华》,普鲁斯特曾这样写道:

“Mais même au point de vue des plus insignifiantes choses de la vie, nous ne sommes pas un tout matériellement constitué, identique pour tout le monde et dont chacun n’a qu’à aller prendre connaissance comme d’un cahier des charges ou d’un testament; notre personnalité sociale est une création de la pensée des autres.

即使从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看,我们谁都不能构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样的物质的整体,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们的社会人格,其实是别人的思想创造出来的。”

这就是我们当今人类所无法逃避的被异化(alienation)的命运。正如我以前记录的笔记中写道的那样:今天的人在完全超出过去的人的一种抽象水平上生活着。当一个学生迅速地解答一道数学题目时,他在做的可能是一个中世纪数学家几年的苦心研究才能完成的事。那个中世纪的数学家会对整个过程提出一个个严密的证明,但现代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无关紧要,只要轻松地运用抽象的概念。我们今天的技术每向前前进一步,就意味着我们朝抽象的方向又迈了一步。这种轻松的在不寻常的抽象水平上生活的能力,是现代人力量的源泉。所有这一切,导致我们时代的生活异乎寻常的外在化。尤其是通讯发达的信息化时代,它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神通广大的神祗,而诸神对其仆从有一种无情而恶魔般的控制方法。克尔凯郭尔两个世纪前就以其惊人的洞察力预言它会这样 —- 使得人们越来越间接地同生活打交道。信息往往是半真半假,而”消息灵通”渐渐取代了真正的知识。现在,区分真实与虚假越来越困难,以致大多数人终于忘了有这样一种区别。正是这种技术的进步,给这个时代形成了一整套生活方式,一种完全依赖外部情况活下去的生活方式。人被三重异化了:对于上帝、对于自然、对于满足他的种种物质需要的巨大的社会机器,他都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最坏的情况,也是最后的异化形式是人的自我异化(self-estrangement),实际上,其他异化都趋向于这一异化。在一个只要高效履行其特定的社会职能的社会中,人的存在就等同于这一社会职能,他的存在的其他部分则只允许尽其可能地抽象地存在—-通常是被投入意识的表层之下而被遗忘。

这种强烈地不真实性(inauthenticity)是我们日常的生活状态,而我们通常无法察觉,对海德格尔来说这种不真实性就是一种离此在(Dasein)最近的存在者,而此在通常被掩藏在其中。社会生活是无法保证我们的真实性的,相反,日常生活使我们离我们自己越来越远。他用了圣经里的”沉沦(Fall)”一词来表达这种状态:在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从自身的存在沉沦到这个社会和他人之中。我们的存在被强行分散(dispersed)到了我们所参与的事物中,并迷失其中,被他人(they)所支配。这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普遍现象,不真实性和自我异化是此在的存在学(ontological)上的特质。而我的朋友此刻幻想到了他将来嗝屁的时候回想这一生时的场景,这幻想把自身的存在和他人(they)抽离了,当下他正在直面自身的真实性,直面自身的存在。这是一种十分宝贵的生存体验,但这种场景通常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我们依然是浑浑噩噩地芸芸纵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是对这种自我异化地无奈表述: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并不能自由地决定自身的存在,它已由我们的身份、地位等等社会职能替我们框定了。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种自我异化是现代人类所无法逃避的现实。正因为我们无法逃脱自身的存在离我们越行越远的命运,我们就不可避免地转而对身外之物的客体产生无法阻止的欲念,日常生活中我们时时刻刻地被那种意欲征服和占有客体的强力意志所支配,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当崔健在1986年的北京吼出这一声”一无所有”时,尽管他当时想要表达的可能是当下国人物质和精神生活的匮乏,但究其根本,在这声”一无所有”之中,他无意识地唱出了人对自我异化的深刻焦虑。”为何我总要追求 / 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 这是人面对自身不确定性的强有力的追问 – 在一个人只能依靠客体来确立他自身的确定性的时代,客体最终成为他全部的追求。曾几何时人类精神活动的三大支柱 – 宗教、艺术、哲学 – 他们焕发着何等的光芒,照耀并温暖着我们的心灵。如今,上帝已死,佛祖被铜臭埋葬,道祖飘渺无踪。艺术,现在它已经被完全从人们自身异化了。它曾是人类历史上人们日常生活的核心之一,但当代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已把艺术变为一项极少数人的工作,他们像在工厂里一样设计、制造、包装、发布、贩卖着”艺术”,而绝大多数的人们只能消费”艺术”,甚至有时这种消费也是奢侈的。哲学如今早已被人们束之高阁,成为一门学问供专业人士研究,它已被异化成一种职业,在国内甚至什么都不是 – 这些精神上终极关怀的缺失,让人们进一步沉沦到异化的深渊 – 异化和焦虑时时刻刻地伴随着当代人,终其一生。

谈谈马克思主义对异化的观点,他们认为人类的异化是由人们面对自然和社会的认知不足从而感到的力不从心,当人类足以强大到战胜自然和自身的社会关系时,这种异化必然会消亡。这种鬼话你信么,反正我不信。在这种理论里,随处可以看到强力意志的身影,殊不知征服客体的同时,异化并没有减少,而是更加剧烈地凸显。一个过分强调物质和客体的思想,最终只能造就一群机器人罢了,那时就是人类的异化的终极形态:人 = 机器。为什么我们会被崔健那声”一无所有”震撼,为什么我们会虔诚地祷告,为什么我们看到精美的油画会由衷地赞叹,为什么听到优美的歌声会感到愉悦,为什么看了感人的电影会落泪?因为我们不是机器。在这即将堕入完全异化地深渊般地虚无之际,正是它们拯救了我们,面对这无尽的虚无,我们直视着自身的存在,并感受着作为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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