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笔记 3#

09 November 2009

海德格尔

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 老子《道德经》

系统地整理一下这几年研读海德格尔的著作的笔记,以供往后温故而知新。

只有在我们认识到,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受到颂扬的理性是思最为顽固的敌人的地方,思才会开始。“海德格尔如是说。这里的”思”不同与传统意义上的”思考”:传统的”思考”是划分主体和客体的,客体是思考的对象,主体是进行思考的人;而海德格尔的”思”,德语为denken,是由动词变为的名词,是主客未分状态的一种全身心的投入的体验,大约相当于中国的”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笃行之”的意思。理性是通过概念和精神表现的方式活动的,而我们人类的生存却不能用这些方式来解释。”思”超越了理性和非理性的对立,所以,要学会比理性主义更严格的思。

现代文化是一次”逃离拉普他(斯威夫特笔下《格列佛游记》中虚构的一个纯粹的理性王国)”之路。相比较前辈,海德格尔的出逃更为系统。克尔凯郭尔和尼采都强调了在基本上是理性与完人的冲突的西方人的存在中所发生的极度的分离,或者分裂。克尔凯郭尔认为理性威胁着要吞噬信仰。对尼采来说,理性和科学的时代提出了如何处置人的原始本能和感情的问题。在这两位先知的背后,是人对其本身的存在产生异化的感觉。而存在本身的异化则是海德格尔的中心课题

今天的人在完全超出过去的人的一种抽象水平上生活着。当一个学生迅速地解答一道数学题目时,他在做的可能是一个中世纪数学家几年的苦心研究才能完成的事。那个中世纪的数学家会对整个过程提出一个个严密的证明,但现代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无关紧要,只要轻松地运用抽象的概念。我们今天的技术每向前前进一步,就意味着我们朝抽象的方向又迈了一步。这种轻松的在不寻常的抽象水平上生活的能力,是现代人力量的源泉。所有这一切,导致我们时代的生活异乎寻常的外在化。尤其是通讯发达的信息化时代,它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神通广大的神祗,而诸神对其仆从有一种无情而恶魔般的控制方法。克尔凯郭尔两个世纪前就以其惊人的洞察力预言它会这样 —- 使得人们越来越间接地同生活打交道。信息往往是半真半假,而”消息灵通”渐渐取代了真正的知识。现在,区分真实与虚假越来越困难,以致大多数人终于忘了有这样一种区别。正是这种技术的进步,给这个时代形成了一整套生活方式,一种完全依赖外部情况活下去的生活方式。人被三重异化了:对于上帝、对于自然、对于满足他的种种物质需要的巨大的社会机器,他都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最坏的情况,也是最后的异化形式是人的自我异化,实际上,其他异化都趋向于这一异化。在一个只要高效履行其特定的社会职能的社会中,人的存在就等同于这一社会职能,他的存在的其他部分则只允许尽其可能地抽象地存在—-通常是被投入意识的表层之下而被遗忘。海德格尔用一种更为根本的办法处理现代人的异化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在一般地处理人的问题,这就是使之从属于某种其他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存在本身。因为,没有它,人就永远也无法重新获得他的根基。

通过重提”存在”问题,海德格尔摧毁了统治西方一千多年的本体论。海德格尔认为,全部西方思想史表现出全神贯注于存在者—-即存在着的事物,而遗忘了存在者的存在 —- 即存在本身。哲学中应该解决存在问题的那一部分在传统上被叫做”本体论”,但实际上只是关于存在者的事物的科学,而不是叫做”存在论”—-研究存在的向着……而存在,而不是去研究存在者。从一开始,西方人的思想就系留于事物,系留于客体。整个西方历史从这一事实出发,决定性地自然发展下去,从而形成了现代人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存在本身一旦从客体的角度,即事物方面来进行理解,就变成了最一般、最空洞的概念。因为,”存在”是理性能够对一件东西所做的最终的一般的概括,因此也是我能应用于其上最抽象的词。因此,普通人一听到关于存在的议论就表现出不耐烦或者轻视的态度:因为存在同他的切身利益无关,只是一个客体罢了。但是,海德格尔说:存在不是空洞、抽象的,而是我们所有人都深陷其中乃至没顶的某种东西。

为了解释我们都深陷其中的”存在”,海德格尔借用了他老师胡塞尔的现象学这个工具,但力图不带任何先入之见描述人的生存。通过对古希腊语的研究,对海德格尔来说,现象学意味着让事物自己说明自己的企图。我们并不能靠征服和压制来认识一个客体,而只能任其自然,以此来使它展示出它究竟是什么。这个认识的改变从而涉及到一个更加根本的关于真理的概念的颠覆。希腊文中真理一词的词源的意思是:无蔽,显现。当被遮蔽了的东西不再被遮蔽着的时候就产生了真理。根据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传统,真理一词指思想中对于现实的正确判断。这一观点所带来的根本问题是,它不能容忍真理的其他表现形式,比如艺术上所表现出来的真理性。海德格尔主张,真理并不主要是出于理性之中,恰恰相反,事实上理性的真理是更为基本意义上的真理所派生出来的。这更为基本意义上的真理就涉及到人的生存,以及所带来的一系列死亡、烦、畏、罪责等等。

正是通过追溯希腊语言的真理的原始含义,海德格尔超越的胡塞尔现象学的局限,从而努力克服了从笛卡尔以来在现代哲学中占支配地位的一些列观点。由于对所有事物表示怀疑,笛卡尔认为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意识的存在,即”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这就是现代哲学,以及随之而来的现时代的起点:人被禁锢在他的自我之中。从此,人和自然界分裂了,但有意思的是,在笛卡尔看来尽管他怀疑所有的外部世界,但在涉及人的存在时,事物的存在实际上占了上风。如同物质实体”固有”不同的性质,人—-精神实体,”固有”我们所说的心理状态。尽管人和自然无可挽回的分裂着,但通过对物质实体的类比去理解人的存在却一直悄悄地进行着。现代思想一方面把人从自然中分离出来,然而有力图把人当作物质的现实来理解。

海德格尔撕碎了这一图画。他说:人的基本特征在于他是世界中的存在。人在世界之中,因为他完全处于存在之中,存在本身意味着置于自身之外,超越自身。我的存在并不是某种发生在我身体内的某个东西,而是延伸于之外的一个场或者领域,即人所关注的世界。海德格尔把人看成一个存在的场或者领域。设想一下一个中心没有磁固体的磁场;人的存在就是一个这样的场,其中心没有一个造成场的精神实体或自我实体。海德格尔把这个存在场称为”此在“(Dasein),通过引入”此在”的概念,从而消除了现代哲学所掘成的那条横亘在主体和客体之间,或者说,意识和物质之间的鸿沟。

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在被叫到他的名字的时候,会走过来,但是如果让他指出这个名字是谁时,他会茫然地指向别人,也许会指向自己。经过几个月的教导后,再次问起这个问题,他就会立即指向自己。但在这个阶段之前,他把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同他有关,需要作出反应的存在的场或领域。孩子是正确的。他的名字并不是一个发生在他体内的一个东西,那不过是一个极为抽象的社会常规。名字对孩子的所具有的基本含义并不随着他的长大而消失,而是被这个抽象的社会常规所掩盖。

当然,这一存在向来是我的,它不是一个无人称的事物。尽管如此,我的存在中的向来我属性(mineness)并不在于我的场中心有一个我实体(I-substance),而是因为这种向来我属性充满了整个我的存在的场。海德格尔使我们双脚坚实地踏在了我们经验的平凡、尽人皆知的日常世界。传统的哲学家一直以来以一种很不同的观点,一种特有的经验方式:孤寂的反思,来构建我们的存在。他们在私室或书房里肆意怀疑这外部世界,在日常经验的光照之下,这类怀疑变得虚假了,不需辩驳,便逐渐消失了,因为不适用于我们实际生活中的存在。

笛卡尔和休谟也曾在我们这个日常的前哲学世界中生活,尽管他们忘记了这一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谁也不是面对外部物质所组成的世界的单独的自我,甚至谁都不是一个自我: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众多名字中的一个罢了。我们的存在的这一群体性质,海德格尔称之为”常人”。我们在成为一个真正的我之前,就是一个”常人”。一个人在生活中有这样那样的地位,应该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行事,做这而不做那,等等,都是”常人”,而不是真正的自我。我们存在于一种”沉沦“的状态之中,即我们仍然低于可能上升到的存在的水平。我们只要仍然处于这种外部化和群体性的存在之中,就不会有成为一个真正自我的恐怖和尊严。但是,正如托尔斯泰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中的伊万·伊里奇所遇到的那样,死亡和畏一类的东西侵入这种”沉沦”的状态,粉碎了仅仅是许多人当中的一个人的受到保护的地位,可怕而无可挽回地使我们知道最终我们的存在是我们自己的。由于成为一个”常人”不像成为一个”自我”那么可怕,现代世界奇妙地出现了大量的逃避自我的手段。

人的存在,不论是沉沦的还是上升的、非本真的还是本真的、正版的还是盗版的,都有三个普遍特性:(1)情绪;(2)领悟;(3)语言。海德格尔把这些特性成为”生存论上的”,并且意在把它们作为生存的基本范畴。

(1)情绪。海德格尔的”情绪”不是心理学意义,或者说,人类学意义上的,是作为存在方式的”情绪”。我们往往理解情绪为一种内心的状态,这样看情绪时,我们仍然把它看作我们自己的某种核心实质,就像桌子的颜色对于桌子一样。我们并不能像这样具有某种情绪。情绪弥漫在我们整个存在的场中。我们就是某种欢乐、感伤、或者恐惧。当我具有某种情绪的时候(这里用通常的意义”具有某种情绪”),我突然发现自己此时此地就在我所处的环境中,我的世界里。在每一种情绪中,我总是以某种方式成为此时此地的我。海德格尔说,最基本的情绪是”畏”。因为,在”畏”中,我们的生存的此时此地性在我们面前暴露出其全部的不稳定的、易渗透的偶然性。

(2)领悟。海德格尔的”领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像理解一个理论的那种领悟,而是对我们的生存扎根其中的存在的理解,是更加基本的一种理解。没有这种领悟,我们日常所进行的判断命题”正确”的那种概念性理解将成为不可能。这种领悟因此处于我们日常的概念性理解之下,并成为其基础。

(3)语言。语言首先不是一种声音的系统,或者写出来的符号系统。声音和符号之所以成为语言,只是由于人,存在着的人处于语言之中。两人相互交谈,他们相互领悟,然后长时间地沉默不语。这种沉默也是语言,它可能比任何声音和符号所组成的言辞更加雄辩。他们的情绪相互调谐,他们可能到达了那种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领悟。这表明,声音和符号并不构成语言的实质。同样,这种沉默也不仅仅是交谈中的一段间隙,而是把一个存在者同另一个存在者调谐的最基本形式。整个语言都来自于这种调谐。正是由于人能这样沉默不语,他才能够本真地言语。如果他不再扎根于这种沉默之中,所有的言语就都成了闲谈。

引入生存论后,海德格尔进一步在《存在与时间》里最具震撼地对”死亡、畏、有限性”进行了分析。只要我们还是”常人”,就不会完成”人会死”这一命题到”我将要死”这一命题的过渡。在《存在与时间》里,海德格尔以思想的形式揭示出托尔斯泰在他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里揭示出来的真理:死的真正含义—-“我将要死”—-并不是世界中的一个外在的和公开的事实,而是我自己的存在的一种内在的可能性。我随时都可能死,因此死现在就是我的可能性。它也是我诸多可能性中最极端、最绝对的一个。只有认识到自己的死,真正的存在才成为可能。海德格尔把这称为”向死的自由”或”决断”。(请联系之前记录的萨特在《沉默的共和国》里的那段话)

承认死此时此刻就是可能的,暴露出我们的存在的极大的有限性。人的存在的有限性不同于物体的有限性。比如桌子的有限性可能指它所占据的那块空间的大小。而人存在的有限性的体验,不在于其周界,而在于他的存在的核心之中:人是有限的,因为他的存在充满着非存在。(因为死就是现在此时此刻的可能性,充满了存在的场)所以,我们作为存在着的存在者,始终处于畏的情绪之中,因为非存在的虚无就在我们自己的存在之中展开。

畏不是怕,不是怕这个或那个明确的东西,而是并不对任何东西感到害怕的离奇心情。在我们的恐惧之中出现并使人感受到的,恰恰是虚无。第一次对这种基本的人类经验加以描述的是克尔凯郭尔在《恐惧的概念》一书中,克尔凯郭尔描述的恐惧是同原罪,即由亚当的第一个罪过传递给所有人类的罪过联系在一起的。他说,在亚当选择去咬那个苹果之前,在他(亚当)身上出现了一个张着大嘴的深渊,他(亚当)从在虚无的背景下采取某种行动之中看到了自己自由的可能性,这个虚无即迷人又可怕。在海德格尔那里,畏就是我们处于极不安全状态中的存在本身。我们的有限性就是这样,存在与不存在交织在我们的整个存在之中。人的有限性,并不仅仅意味着人的寿命的长短有限,而是说,非存在—-否定—-虚无,渗入到他的存在的最核心之中:非存在就是存在本身。人是有限的,因为他在对存在的有限的领悟中生存。更深入的分析,就是说,人类真理总为非真理所渗透。这样,我们同希望把一切真理包括在一个体系之中的传统思想就有了天壤之别。(请联系之前记录的萨特的另一段话:邪恶是不能被拯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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